文：周小元
圖片提供：十九文房、碧山工銷社
我們剛經歷了與19世紀晚期的歐洲相似的情況，由於大規模生產和工業化，大批工藝品投放市場，而設計遠遠落後，工廠只重視生產和銷量，美感與功能性和技術相對立。
當時歐洲市場上的產品有兩個傾向，一是工業產品粗糙簡陋，一是高階手藝人僅為權貴所用。我們遺憾地看到，現在的中國依然如此，絕大多數的父母輩消費著價廉不一定物美的義烏小商品，我們自己拼命工作來支付國外手工製作的奢侈品。
周小元
設計師、藝術與設計領域的獨立策劃人。曾任職於尤倫斯藝術中心(2010-2013)和五洲傳播中心(2005-2009)，長期工作在藝術文創業前沿。2014年與藝術家葛非合作創立央美尚藝工作室，從事藝術機構和藝術園區的規劃和管理。業餘跟葛非學習考古知識，於是兩人2015年聯合創立“十九文房”器物品牌，希望將中國年代久遠的美與當代簡約審美結合，創造出適合當代生活的案上器物。
日用之道
前幾期的文章都在談大展會和大話題，但其實越來越多的設計師們把目光放在了普通國人的日常生活上。設計師選擇不同的領域源於各自的機緣和信仰，有些人相信美的傳播是自上而下的，也有人信仰明代哲學家“聖人之道，無異於百姓日用。”
去年，我們以“平民設計，日用即道”的主題建設第15屆威尼斯國際建築雙年展中國國家館，從衣食住三個板塊，展出傳統民藝、鄉村建設、舊城改造在當今中國的情況。那時腦海中馬上呼應出的是100多年前被稱為啟蒙了當代設計的工藝美術運動(Arts & Crafts Movement)。
工業革命從英國興起，逐漸對全世界的傳統工藝造成了根本性影響。在19世紀晚期，學者和藝術家們發現工業化大生產的弊端，也是從英國開始遍及世界主要國家，發起了“工藝美術運動”，倡導復興傳統技術，崇尚手工製作的自然樸實的家庭用品，改變工業革命所導致的設計與製作相分離的惡果。
我們的近鄰日本以柳宗悅為代表人物發起了民藝運動，為現在日本出色的工業設計打下基礎。轉轉會女主人程琳博士把中國近期的古怪形態歸結為“我們在這場現代化的重要運動中缺席了，導致當代中國的設計充斥山寨文化，異國情調怪異不合地域文化的建築設計，傳統工藝缺乏創新機制以致無法進入現代生活等。”
除了傳播手工化生活美學的微信公眾號，致力於設計教育的老師也希望通過成功的產品落地作為典範，激勵同學們創作。在大學任教的高一強老師，與北京某傢俱大廠商合作創辦“日用之道”品牌，為人們溫馨的日常生活，設計和生產實用、好用、日用的傢俱與家居用品。很多人覺得他的傢俱看著像日本做的，我這麼問時，高老師很激動：“中國人一定要掌握中國人的日用之道，而不是日本的、義大利的、歐洲的。”
我明白他說的並不是美學風格的差異。拿沙發做個簡單的例子，現在市面上很多沙發品牌引進國外設計師，但歐洲人的坐高比亞洲人矮4釐米，我們產品購買回家後用起來的感受就會和看起來的有偏差。高老師經常夜半耕耘公眾號，在知乎上開專欄，只為邀請大家一起探索國人的日用之道，更希望每個消費者融入日常用具的研究中，而不只是來買最終的結果。
小中見大
功能性和審美是一個好設計的基礎素養，在中國古代文人的生活裡，器物越是日常越是珍視，賞玩和使用常常結合在一起，收藏也講究包漿。包漿對我們現代人來說沒太大神祕性，簡單理解就是器物在使用過程中被氧化所形成的氧化層。
自從四年前我的團隊開始設計桌面用器，常被問及茶杯的種種。不喝茶的人不理解，一個小杯子為何大小形狀厚薄顏色材質那麼多講究。剛喝茶的人會添置直口收口(斂口)敞口奢口各種杯型，試圖為愛茶找到最佳伴侶。喝到最後，與各類茶湯熟悉如同老友，用白瓷杯玻璃杯全看機緣，有茶既是好，形式都不在意了。
話雖這麼說，不同的大小形狀厚薄顏色材料的確對茶的滋味有影響。陶瓷這個詞語裡包含了兩種同源不同性的材料。雖說原材料都是泥，但瞭解完它們各自的物理特性，我們就能根據不同的茶葉沖泡需要，來選擇合適的泡茶壺和茶杯。
陶器用普通的粘土都可燒製，而瓷器的胎料是長石含量高的瓷土，又稱高嶺土，因最早發現於景德鎮東鄉高嶺村而得名。陶器800度左右即可燒成，胎質粗疏，斷面吸水率高，氣孔多容易吸附水中的物質，透氣性好。
瓷器經過1200-1400度的高溫燒製，胎質堅固緻密，氣孔少斷面基本不吸水，上釉後更是吸水率在1%以下，便於清洗養護，適合泡所有品種的茶。還有一種被普洱和烏龍茶愛好者追捧的材料，紫砂。從原材料看，紫砂泥由含鐵量較高的粘土質粉砂岩加工而來，經過1100-1180度高溫燒結，形成透氣性好又比普通陶器更細膩緻密的雙重氣孔結構。
單說瓷杯子的話，杯口、杯腹的形態、泥坯薄厚的設計，對味道的影響最大。從器型的功能上，說斂口腹大薄坯的杯子聚香揚香掛香，適合香氣濃郁層次豐富的烏龍茶、紅茶;敞口壁厚的杯子適合欣賞茶湯，顏色保溫慢飲;奢口，也叫撇口，防燙，適合潮汕功夫茶;高足杯，高於檯面有儀式感適合莊重的茶席，也因其上大下小的視覺不穩定性，有人用它調節心性，躁動則茶倒，為使茶湯穩定，心緒和動作需安靜穩定，手持杯足完全不會燙，做酒杯亦毫不違和。
唐代時候很多金銀器的高足杯，飾有西域圖案和寶馬的形象，估計是從絲綢之路傳來的，據說適合騎馬時飲酒，到了宋代極具儀式感的高足杯也常用於祭祀和供佛。直口長身的杯子可引導香氣撲鼻，臺灣式茶道中設定聞香杯往往取此杯型，現在的辦公室水杯和馬克杯也最多直筒型。但從杯型的歷史來說，直筒型的杯子出現比高足杯還早，我們在漢代的原始青瓷就這麼做。
經典的古雅杯型還有斗笠型，以前杯和碗的器型是相通的，有斗笠盞也有斗笠碗，它們口大、腰斜直伸展、杯足小，像一頂倒著的斗笠而得名。斗笠型始於五代，宋代因盛行點茶法飲綠色茶，當時最流行的建盞，深色的變化莫測的釉，最能映襯翠綠湯色和茶沫。但在現代的泡茶飲茶法的情況下，深色的釉意義更在於賞玩和懷古了。用不同的杯型飲茶，想到古代的文化淵源，心境變化的不知不覺中茶湯滋味也會有所變換。
小小茶杯包含的工藝和歷史文化記憶，能拍出一個紮實的系列片，以上選擇的要點，希望能幫助大家找到最和嘴和手的杯子。日用器具不論體量大小，每天與我們的身體直接接觸，若有含糊，分毫必查。但從當代設計的方法論出發，綜合考慮材料、造型、功能、工藝技術與審美，做出一個好杯子並不是件玄奧的事。
往往傳統工藝和手工生產的復興，從這些日常用器開始走入人們的生活。受過現代教育和商業磨練的設計師們，與熟練掌握材料特性和傳統工藝的匠人們，走到一起、密切合作，才是各展所長的好辦法。